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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译:“担水上山”

发布日期:2016-01-21      阅读数:1425 次

   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。一位读者引经据典、不辞辛劳,校阅了我译的若干种村上作品,校出数千个“错误”,书上画了很多红道道,后来连书寄给了上海译文出版社。从社长、总编到室主任,每人都收到一份,最后当然都汇总到责任编辑沈维藩先生手里。沈氏打电话给我,嘱我不必分心,由他处理就是。沈氏给这位读者回信,表示感谢之后,告诉对方如地名人名商品名等若干技术性误译可以接受(“林先生也会高兴地接受”),但属于文学性的则不能接受,“林译不能动,一动味就变了”。最后沈氏诚恳相劝,希望对方理解:一来翻译是个苦差事,并非人人都愿意、都能够吃这个苦;二来没有错误的翻译世界上是没有的。好比担水上山,山高路陡,水总要洒一点儿出去——不但要看洒了多少水,更应看担上去多少水。

    几个回合之后,偃旗息鼓。我也很快忘了,唯独沈氏的担水之说留在了耳畔。不用说,若非真懂翻译之道的编辑,是不会讲出这番话的。我虽然不怎么搞翻译理论,但大体总知道一些。在我的阅读范围内,似乎还没有哪个人这样表述。

    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个小故事。宋代宫廷画院择优招聘画师,方式是要报名者以《深山藏古寺》为题各画一幅画。画完交上来一看,绝大多数人画的都是山林之上露出寺的一角飞檐,只有一人画的是一个老和尚担水上山,结果仅此人被录取了。考官解释说:既有和尚担水上山,则山中必有寺院。既是老和尚,则必为古寺。余者皆有飞檐露出,何藏之有,古意何在?

    作为翻译者,首先应是“担水的和尚”。敝“和尚”既老,寺又远在深山,两大桶水一路上哪能一点儿不洒。当然我不是说洒水有理,不是说我愿意洒多少就洒多少别人管不着,绝无此意。说实话,我也想滴水不洒地担上山去,但这注定做不到,问题只是洒多洒少罢了。假如洒一半、剩一半,甚至剩的不如洒的多,和尚便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。我肯定“辞职”下山,再不担什么水上什么山!

    那么怎样才能多担一点儿水上山呢?译者还应该是那位画了老和尚的画师,在“藏”字上多下功夫,藏其形而显其神,虽不见寺而寺自在。换言之,或见“寺”画寺以彰其形,或化形于无以合其义。比为文学翻译,自然以后者为上,即多藏原文之形而曲尽原文之妙。

    试举一例。比如被视为误译的将“たまったものではない”,译为“天昏地暗”。按辞典标准释义,应译为“受不了、忍耐不了”,这是日语专业大二生都晓得的。而我的确在译村上一篇随笔时,译成“天昏地暗”:“此前大学体育馆的贮物柜被人撬开,丢了打壁球用的运动鞋。而现在连汽车也给偷了,简直天昏地暗……”在另外一些场合也有时译成“一塌糊涂”、“一言难尽”、“伤透脑筋”、“苦不堪言”,甚至“不亦乐乎”等等,不一而足。可以说,在实践中有无数个译法、无数种可能性,这也正是文学翻译的乐趣和难度所在。这样做的目的无非在于“得意忘形”、曲尽其妙。当然,老老实实译为“受不了”的时候也不是没有。但若通通以形赋形、亦步亦趋地译成“受不了”,那么,村上君受了受不了我不知道,反正我是“受不了”,读者肯定也早就“受不了”了。因为你把人家译死了,译得灵魂出窍,成了衣帽架。在文学翻译上,这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的“误译”。

    我这么说,并不是要求读者人人都必须是宋代那位考官,更不是针对特定读者反唇相讥,而是借此机会再唠叨一遍文学翻译是怎么一个东西。不夸张地说,我对读者朋友是相当尊重的,也非常感激。道理很简单,没有读者喜欢,我的翻译就无由存在——没有顾客捧场,哪有“林家铺子”!

    最后,沈维藩先生还有两句话值得介绍。他说翻译有两种,一是才子型翻译,一是工匠型翻译,前者译的是文学,后者译的文字。经验之谈,良有以也。不才断不敢以才子自命,但向往之的心情和权利总还是有的,且人人都有。


    来源:天津日报 日期:2016年1月20日 作者:林少华

    心译翻译工作室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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